我要送老兵“回家”

回家

“黃伯伯，到家了。我把您從臺東帶回離開70多年的故鄉了。”日前，在連江動車站，劉德文把連江籍去臺老兵黃紹義的骨灰罈從背包裡取出，交到黃紹義孫子黃欣良手裡。黃家人跪地相迎，早已泣不成聲。

73年前，黃紹義隻身去了臺灣，其間與大陸家中只有書信往來。1987年10月15日，臺灣當局宣佈開放臺灣居民到大陸探親。誰知，就在幾個月後，黃紹義溘然長逝。黃紹義孫女黃欣林告訴記者，爺爺去臺灣那年奶奶28歲，一直在等爺爺回家。爺爺在臺未再娶，奶奶也未再嫁，兩人苦等近40年，卻終未能重聚。奶奶88歲去世，生前最常嘮叨的就是，爲什麼爺爺在臺灣不再找個老伴，生個孩子，這樣也不至於孤獨地客死異鄉。

黃紹義去世後，其友人給黃家寄回了一張墓地的照片，後漸漸斷了聯繫。黃欣林的父親黃克同只要有一點線索就託人打聽父親的安葬處，卻一直沒有消息。“爸爸去臺灣時，我才1歲。只有找到爸爸，我才是有爹的孩子。”這是黃欣林父親生前最大的心願。造化弄人，黃克同於2018年去世，臨走前，他給黃紹義選好了墓地。“一定把爺爺接回家。”這是黃欣林對爸爸的最後承諾。

今年6月15日，連江縣黃岐鎮迎來了第一位回鄉安葬的臺灣老兵。帶他回家的正是劉德文。得知消息後，黃欣林立刻託人與劉德文取得聯繫，把家中珍藏的書信和黃紹義在臺灣墓碑的照片等資料交給他，委託其幫忙尋找黃紹義的安葬處。一週後，按照書信上的地址，劉德文利用端午假期立刻動身，坐早上5點的火車從高雄去了臺東。誰知到了才發現，由於1999年臺東鬧水災，很多土葬公墓都被洪水沖走了。劉德文幾經尋覓未果。他接着又走訪了近10家靈骨塔，終於找到了黃紹義的骨灰罈。原來，當年水災後，黃紹義的一位友人幫忙收集整理散落的遺骨，火化後將其骨灰安置於一座私人靈骨塔。劉德文把好消息告知黃欣林，從未見過爺爺的她當場淚如雨下：“三代人的心願終於了結了，心裡就踏實了。”

承諾

黃紹義是劉德文送回福建的第15位老兵。1997年，30歲的劉德文搬家到高雄市左營區祥和里社區，第一次與老兵結緣。上世紀70年代，這裡聚居着3,800多位大陸去臺老兵。劉德文搬來時，也還有1,800多人健在。2001年，劉德文成爲祥和里社區里長。下班後，他常常去陪老兵聊天。老兵們最愛聊的就是自己老家的事。家門口的一條水溝、一棵蘋果樹都能讓他們唸叨一遍又一遍。但在談到大陸的至親時，他們就像突然墜入冰窟，表情異常落寞。每逢春節、清明節、中秋節，老兵們都會對着自己家鄉的方向祭拜，長跪不起，有的還回到屋子裡偷偷落淚。劉德文告訴記者，因爲抱着回大陸跟家人重聚的念頭，這些老兵有一半在臺沒有組建新家庭。兩岸重啓交流往來後，有的老兵家中老伴已離世，有的擔心老了回鄉醫療負擔太重連累子女，不敢回家，因爲各種原因，只得把他鄉當故鄉。

“我死後，能不能把我帶‘回家’，葬在我父母親的墳邊，讓我跟父母親團圓？”劉德文永遠記得這一幕：2003年，一位老兵提着兩瓶高粱酒來家裡。三杯酒下肚後，老兵說出了這沉甸甸的囑託。劉德文答應了。

四個月後，老兵亡故，爲兌現承諾，劉德文啓程前往老兵的故鄉湖南省常德市石門縣。第一次背着老兵的骨灰罈回大陸，劉德文先從臺灣到香港再到長沙，買了本紙質地圖，又從長沙坐綠皮火車到了常德市，轉大巴後再徒步到了石門縣。幾經輾轉，最終了卻老兵歸鄉的心願。

當時家裡孩子還小，劉德文持續義務送老兵骨灰回家的舉動妻子無法理解。爲說服妻子，2005年，他帶上妻子，背上一位去臺老兵的骨灰罈，前往老兵的家鄉山東萊陽。年逾九十的老兵的弟弟趕來迎接，老人老遠就對着劉德文夫妻倆跪下，並且連跪三次。老人說：“爹娘離世前囑託，一定要把我哥哥找回來，帶他回家。這第一跪是謝謝您送哥哥回家，第二跪是迎接哥哥，第三跪是告訴爹娘，‘你們的心願我終於在有生之年完成了’。”劉德文回過頭去，妻子已滿臉淚水。坐上回程的大巴車，妻子對他說：“你繼續送老兵回家，孩子你不用擔心，我來養。”

堅持

在幫助去臺老兵落葉歸根的途中，劉德文也找到了自己的根。2017年，他送一位老兵的骨灰到江蘇沛縣。老兵家屬發了一則訃告，訃告的親友欄中寫有劉德文的名字。鄰村的村民看到後，邀請劉德文到自家劉氏宗祠，並拿出家譜給他看。劉德文發現，從他的德字輩、父親的邦字輩上溯，都能對得上。“我趕緊帶了一本當地的家譜回臺灣，我父親開心極了，終於找到根了！”劉德文說，他的家族遷臺至今，到他這一輩已經是第六代了，但因爲族譜缺失，這才弄清了自己家族的源頭。如今，他已四次回鄉祭祖。

“我要送老兵‘回家’。”秉持這樣的信念，劉德文辭去銀行工作，20年來把大多數時間都用在尋找老兵並帶他們“回家”這件事上。劉德文的父母是農民，至今仍會從自己微薄的收入中拿出部分，資助劉德文繼續做下去。2016年，劉德文在一處亂葬崗中不慎跌落，摔斷了兩根肋骨。休養了一段時間後，他又背起了兩位老兵的骨灰罈去重慶，而這一次兒子要求陪爸爸一起去。兒子跟劉德文一樣，將沉沉的骨灰罈抱在胸前，一路護送老兵“回家”。兒子說：“爸爸，你老了就由我來做。”

今年，劉德文將陸續送30位去臺老兵魂歸故里。“這件事我如果不做，可能就會給一個家族留下永遠的遺憾和傷痛。這也是我竭盡所能堅持下去的原因。”劉德文說，自己每送一位老兵回家，在大陸就多一個親人。逢年過節，或者臺灣有地震的新聞播出，他的手機微信就會響個不停，都是來自大陸“親人”的問候。

“其實，他不只是我們家的親人，更是我們的恩人。”這次來黃岐鎮，黃欣林特意去定製了一面錦旗給劉德文，上書“中華血脈相連，兩岸骨肉情牽”。“大陸親友的寄託和希望、爸媽背後的鼓勵、太太的支持、兒女的認同是我的動力，兩岸這種血濃於水的親情是永遠割捨不斷的。”劉德文說。

陳夢婕﹒我要送老兵“回家”﹒《福建日報》2023年8月3日7版【海峽】